【羡澄】意难平
老话说外甥肖舅，金凌的大小姐脾气被景仪整天挂在嘴边，可江晚吟他多年前也是这般性子，恐怕这些当小辈的，便是没几个能知道了…
傲娇、嘴硬、口是心非、脾气暴躁、但没坏心，澄澄然是一位江家的贵小姐，除了并未生出女儿态，却比的阿姐倒是更娇气几分。但莲花坞里的师兄弟自然无人敢说，在虞夫人和阿姐眼里自然也是千好万好的，江宗主有时恼他，但也并不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无非就是教他心性修习之事，全云梦大抵也就是他魏婴偏生爱惹他闹他…
细细算来，江晚吟也算是自小便和魏无羡长在一起，约莫是五六岁，不情愿的送走自己的三只细犬后，便是和魏无羡开始同食同寝的生活，直到岁数渐长，才搬出一间，比邻而居。照常是日日一同修习一同玩耍一同饮食一同入寝。除了心性多少不同，两身莲花坞的校服紫，映出的却是一样的青春年少和意气风发。
江晚吟以为这一世路数都多少能窥见一斑，无非修出些名堂，仗剑匡扶正道和平，看着阿姐嫁个好的，再看魏无羡那小子娶个媳妇儿，自己到时候也娶个温柔如水的姑娘，一起看顾云梦一方太平，到自己接任宗主之时，和魏无羡那家伙一起壮大莲花坞，让仙门百家无一人不识莲花坞，无一人不识他云梦江氏…
但…从自从去了姑苏…去了蓝氏听学…一起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蓝湛他呀！”“那个蓝忘机啊…”“蓝家那个小古板！可真是…”“要不是蓝二公子…”
【有完没完，蓝忘机、蓝忘机、全是蓝忘机…】江晚吟就这样看着魏无羡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惹人家蓝氏小公子，一天到晚在自己面前提他，总觉得堵的不行，不由得说不出来的气闷，脾气愈发暴躁，隐隐那一份不安也愈发扩散。
再后来，那就是在温氏听训那时了…
屠戮玄武洞，魏无羡他偏生怜香惜玉，为那个叫绵绵的姑娘当胸挨了王灵娇滚烫一烙铁，顿时惹的江晚吟活劈了她的心都有。可事态不由他多思多怨，更来不及看顾魏无羡，自己便因云梦儿郎自幼水性好，在洞潭内探到出口，便不得已与魏无羡分开两路，带一众世家子弟游出潭洞。可他江晚吟出了洞来并未曾休息片刻，无剑可御，他便千里奔袭，九天的路程生生压成七日，眼都未合。带人回来才救出那一对儿一身血污却相依在一起的碍眼人。江晚吟看着躺在蓝忘机怀里面色苍白的魏无羡，本想着骂他两句逞能愚勇，可偏偏除了心疼却愣是生不出别的情绪。
再后来，莲花坞覆灭…紫电认主了他江晚吟…
他恨，他恨温狗，他恨王灵娇，他恨魏无羡玄武洞为何替那些不相干的人出头，惹来温氏报复，他恨自己无能无力，竟不能同爹娘一起守卫莲花坞…
他恨他怨，他泣不成声，是魏无羡抱着他，哄着他，和他抱头痛哭，才让他江晚吟还能拥有着那一丝丝的安全感。他已经同意和魏无羡一起去外祖母家搬救兵，已经同意魏无羡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已经发现自己开始依赖魏无羡，断不会也不能与他分离了…
但就那日，他在客栈等魏无羡，却许久不见他回还，便出来寻他的那日。眼睁睁瞧着温狗几近要抓住魏无羡，江晚吟甚至在微微发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他弄出动静，引开魏无羡身边的温狗。跑开的那一刻，江晚吟知道，他此生多半再也见不到魏无羡了，也许更没有机会替爹娘报仇了，但是不知怎的，却突然好释然。他就要和爹娘团圆了，魏无羡还可以活下来，他还会好好照顾阿姐。他可以活着，就真好…
可江晚吟并没能像他想像的那般战死，于阴曹地府和父母团圆，他被魏无羡救出来的时候，虽有些伤势，却多时不重，不过是被化了金丹，变了个废人罢了…一个废人…连重伤他都不必…
救了他们的那两个温家人也许并不坏，他们帮他江晚吟盗出了父母的遗骨并好好安葬，还帮他和魏无羡暂时提供了躲藏之所。但是江晚吟只要看到他们衣服上的家纹，想到温逐流化去自己与父母内丹的那双手，他就气到浑身发抖，满脑子只剩下恨，他好像从王灵娇那双脏脚踏进莲花坞那一天开始，就总是在恨…
魏无羡一天到晚陪着小心跟他说话，想尽办法逗他开心，甚至把饭喂到他江晚吟嘴边，想哄孩子一般的哄着他，但是江晚吟除了死，竟是提不起其他的念头。一个废人，活着不光无法报仇，还会拖累身边人，拖累魏无羡，还不若死了干净，许是执念深重，死了还能化作厉鬼，啃食温狗血肉。但魏无羡说的没错，像他们这般自小受了安魂礼的，哪里能变成厉鬼呢…活不成、死亦不成…
可接着，魏无羡忽然却告诉他，他有个办法拿回他江晚吟的金丹。魏无羡许是骗他尚有希望吧，但江晚吟却全心信他…
那一日他俩明明商量好，冒他名从魏无羡师祖婆婆那里拿回金丹后，在在山脚客栈相见…但是下山后，江晚吟等来等去却依然等不到他，魏无羡就那样失踪了…
江晚吟这一等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除了忙着家里的事，便是和那些仙门百家有志义士一起反温狗。江晚吟每日里一边屠温狗，一边寻魏无羡，一边又思魏无羡…他知道自己是没时间多思多虑的，但是这是他自从幼时起见到魏无羡后，分离过最久的时间了…他偶尔会在白天里晃神，看到他的背影，会在午夜梦回时，梦到他摇着手冲自己笑，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然后疯着疯着，就在和蓝忘机一起追踪温晃的时候，再见到了魏无羡，虽然他看上去和之前有些不同，有些阴郁冷漠，但江晚吟还是说不出的欣喜，假装不经意的把随身携带了三个月的随便丢给他，别扭的责骂了他几句，怨他这三个月乱跑。但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甜蜜却是压也压不住，回云梦吧…一起回云梦吧…
而后的那几年…想来是最后的快乐了，射日之征后，江晚吟变成了江宗主，变得越来越要事故，越来越要应酬，他偶尔也和魏无羡抱怨，可魏无羡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轻叹一声，再拍拍他江晚吟的头，揉乱他收拾的一丝不苟的发髻。通常结局总是江晚吟别扭躲开，然后听魏无羡再调笑几句，自己追着他再假意打几下，便结束了那段愁绪。他有时也会偶尔好奇，魏无羡为何不再用随便，修习正统剑道，转习了诡道术法，但魏无羡确实善于此道，江晚吟也不过是偶尔抱怨一下，只是偶尔宴席之上，总有人会用此事挑衅魏无羡，让江晚吟不知为何总是烦躁不安…
终于，当魏无羡酒席宴前为了温家姐弟顶了金家，穷奇道控凶尸杀了监工，带人上了乱葬岗，江晚吟便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烦躁究竟是什么了…无非是怕他受不住离开，江晚吟不是不知道他魏无羡有英雄病，可他不能总是为了不相干的人折腾他自己，还抛下他吧。魏无羡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过他江晚吟呢…
不久后，当江晚吟上了乱葬岗寻魏无羡的时候…便是和世人说的多少不太一样了，在他假意和魏无羡的那断义一战之前，他还是在乱葬岗住过三日的。就是那三日，让江晚吟和魏无羡之间变得再也不一样了…
那几坛天子笑，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带上乱葬岗，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愿意和魏无羡住在他那个叫什么伏魔洞的破山洞里，他更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会发昏一般的握住魏无羡端起酒杯的那只手…
姑苏的天子笑并不算多烈辣的酒，但是他江晚吟却醉的不能再醉，他只是记着自己欺身上前的时候魏无羡有些错愕的眼神，还记得他衔住他唇瓣儿时，颤抖着却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臂。更记得魏无羡住的那张木板床粗糙不平的床板磨蹭着后背时的那轻微刺痛，和两人生疏莽撞到乱七八糟的那场荒唐事，平生第一次雌伏于下并没给江晚吟带来他本以为会有的耻辱感，却好像多年的愿景实现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可第二日，江晚吟便发了热。本来清醒了的两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这场病却烧了个干净。他只恨魏无羡是块木头，竟然叫温情来给他看病…江晚吟看着温情有些惊讶又有几分了然的吩咐魏无羡给他熬药，还言语顾虑的给了魏无羡些外伤的药膏，恨不得拿紫电就这么把魏无羡抽死在乱葬岗上算了，然后自己两眼一闭倒也来的清净…
还好，到第三日江晚吟便大好了，也亏的是仙家弟子没有这般柔弱。虽这两日多了一层缘故，但他叫魏无羡下山，魏无羡依然是不肯罢休的，江晚吟本想骂他，但看着魏无羡亮的有些晃人的眼睛，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假意打过一场，然后宣告他魏无羡叛出莲花坞，是他俩合计好的结果。但再之后会如何，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日入寝时，江晚吟背向着躺在了魏无羡的边上，却默默牵住了魏无羡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却都是一言未发…
那是又过去许久之后了，阿姐虽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要嫁了金子轩那只花孔雀。他偷偷带阿姐来夷陵找魏无羡，给他看嫁衣的时候，不光阿姐，也是他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见他魏无羡，见他这个穷到卖萝卜的夷陵老祖。江晚吟看不够一般的打量他，看着魏无羡笑意盈盈的喝着阿姐熬的莲藕排骨汤，看着他有些瘦了，有些疲倦，却依然嵌着发亮眼瞳的那张笑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虽然他说不上多好，但是他还好…他还好…
当然，江晚吟听着魏无羡给尚不知道在哪片云彩上飘着的外甥取字如兰（如蓝）时，还是不由得吃味抱怨，但看着魏无羡那双笑眼，依然惹得心乱不已。江晚吟想，许是过段时间，也许是过几年，等温氏的风头过去了，那些拖后腿的能自食其力了，他也许，再来夷陵时，就终可以把魏无羡接回莲花坞了…他想的是这般好，却未曾料到…
再见他…却是在不夜天…
金子轩自己也不喜的，但他毕竟是阿姐挚爱，他如何能不怨魏无羡没控制好温宁？但江晚吟连骂他都来不及，阿姐却又被他的凶尸所伤，而后为救他挡剑而亡。江晚吟甚至除了抱住阿姐瘫软的身子，绝望的吼他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但魏无羡亦是绝望，他哭着回望江晚吟，而不一会儿他又笑了。他就一直笑啊，一直笑着看江晚吟，看着他，然后便动手毁了阴虎符，霎时间遭了万鬼反噬，连骸骨都未曾留下一片给他…
他江晚吟这一夜过后…变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十三年…并非弹指一挥间…这些年江晚吟性子越发暴躁，处事越发冷漠，他总是会抓些习诡道的修士回莲花坞用紫电想辨别些什么，他把金凌时常带在身边教导，他逐渐在仙门百家中站稳脚跟，甚至偶尔遇到蓝忘机都会说上几句，不夜天后的那几年他依稀从云深不知处的混乱中察觉过些什么，但那个人不在…他又何必…
江晚吟在那一日后，不知为何留下了陈情，他时常会擦拭保养，甚至日日带在身上，但这不证明他不去怨他不去恨他，因为仿佛只要能一直恨他，江晚吟就能不忘他。但江晚吟未曾忘他，魏无羡呢，他是不是把江晚吟忘了个干净呢…
在大梵山，当紫电抽在莫玄羽身上那一刻时，江晚吟不知为何，心中是突然一丝抽痛的，但那装傻充愣的人却躲在了蓝忘机身后，和自己说不是他…
但那夜，当仙子追他，吓的他乱吼乱叫，终于暴露的时候，听着自己狂跳的心，江晚吟是死死的拿紫电捆住了魏无羡的，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带魏无羡回莲花坞了。他发誓怎么也要好好和他算笔账了…可他，却又被金凌放跑了…
再见他…
再见他…
再见他…
好像之后每一次再见他，都好像与他说不上什么话，他和蓝忘机越靠越近，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金麟台，他看着金凌捅了他一剑…他慌张揪心，却只能看着蓝忘机带他奔逃…
乱葬岗，他看着他把自己变成招阴旗，他无能为力，却只能看着蓝忘机与他并战…
莲花坞，他看着他在树下抱住蓝忘机，还带他到祠堂祭拜，他震惊恶心，他嫉妒发狂，他说了多难听的话，还打了他一记重拳，甚至还想和他再打过一场，发泄掉心中涨的几近满溢的情绪，却未曾想过会把魏无羡气的昏了过去…
再之后，那个擅入了莲花坞的温宁便气极的拿着魏无羡封剑的随便叫他拔剑，还说了些什么灵剑错把他当作魏无羡之类的诡异故事，说了些让江晚吟近乎崩溃的故事…
温宁说他这辈子都在和魏无羡比却比不上魏无羡…但他江晚吟现在在乎的是这个么…他只是恨他自己是个傻子，他拿着随便满校场的找人拔剑，多一个人拔不出，他便多一份心痛，他崩溃的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嫉妒蓝忘机呢，他有什么资格怨他恨他…
最终，观音庙，他情绪失控，他跪坐在魏无羡身前，哭的像个傻子一般的质问他时，魏无羡的那句“对不起，我食言了…”让江晚吟彻底明白，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多金贵一个人啊…这个时候了，还要你向我道歉…”江晚吟看着魏无羡不自觉牵住的那只清冷白皙的手掌，胸内的气息翻涌了几番而后又生生归于了平静…不禁苦笑一声，再长叹一气…
最后的最后，一切真相大白…魏无羡带走了姑苏蓝忘机，却独留了他江晚吟在云梦莲花坞做他的江大宗主…
有时候，金凌会提起他的那个老问题，最后在观音庙他到底想跟魏无羡想说什么…
江晚吟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想说什么呢？是魏无羡为他剖丹，可自己也为他失丹么？不是的。这件事正如魏无羡想要一生瞒他一般，自己同样也想瞒他一生…
那又是什么呢？是十三年前那日乱葬岗那场荒唐时，关乎爱意的那句痴言不假；还是十三年后那抽去的那一鞭子紫电，若是他接住，紫电便会化成指环扣在他指间；是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他，还是十四岁那年，他生辰那天，夜半时分魏无羡起身偷偷亲他，他是全然知道的，他那时虽没有睁眼，但心却几乎跳出了喉咙…还能说些什么呢…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一声保重，终是意难平…
